「納粹研究」的書籍、報告汗牛充棟,詮釋者各有觀點,各有觀察。《再見,柏林》也以「觀察納粹崛起前夕的柏林眾生相」為定位,然而經過高度的藝術手法處理,不直接探討其中因素,作者伊薛伍德只寫在柏林兩年餘所見所聞,塑造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全書以淡淡哀傷的調子行進,筆下人物,具備的共同關鍵字,便是「愁」,一堆人愁容滿面(「帶著慣有的憂愁」),對未來茫然不安,漂浮的感情世界,不定的人際關係。儘管心中有夢,或職場夢(作家、藝人),或發財夢,或結婚嫁娶、與情人天長地久廝守到老的夢,但想到前景,輒愁眉不展。即使奧托這個角色,出場之初,淘氣、純真、身姿流暢優雅,似乎是全書難得一見的陽光男孩,然而隨著情節開展,我們才發現,他和母親之間忽冷忽熱的相處,不時歇斯底里相對,讓他們變成作者所謂「惡鬼上身的一對狂人」。
這些人生活在柏林,一座不快樂的城市。作者藉一句對白,來反襯這分不快樂:「一個靈魂能擁有如此的生命力,讓他即使身處柏林這種地方也能感到快樂。」這是某個角色對「我」的贊嘆。全書經常藉著這類看似不經意的話語,來表達寫作者的想法。伊薛伍德雖然政治立場明確,也並非完全不評論,只是更慣以寓意暗示。例如拳擊比賽,本來就是娛樂事業,勝敗早定,表演而已,偏有觀眾當真,甚且私下對賭、爭執比賽結果。作者寫道:「這政治上的寓意相當令人沮喪:這些人可以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是的,可以相信任何人或任何事,當然包括煽惑力一流的希特勒,因此作品裡無意解析德國人民的性格,卻就在這簡易一句話裡暗示。又如最後一篇,寫1934年初,希特勒上臺組閣,局勢益發紛亂。藉書中人物之口,作者表達了這分憂心與失落:「有時我幾乎絕望,似乎有一種邪惡、一種疾病在感染今日的世界。」說這句話的人,名叫布林克,少年感化院的教師。他們談到自由,敘述者「我」針對感化院少年不會逃跑一事,不解問道,追求自由不是人類天性嗎?布林克答得妙:「或許在德國人身上,這種天性從來就不強烈。」──這句話用了「或許」兩個字,作者不給答案,僅揭示一種可能,是否如此,讀者自行想像。全書最後一句「即使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完全相信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彷彿驚嘆號,沈重有力,又像刪節號,留白餘韻,引人沈思。
文/果子離
臺灣新竹人,現居臺北,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著有《一座孤讀的島嶼》(遠流)、《五年後同學會》(合集)以及歷史著作十餘部。耽戀文字,酷嗜閱讀。除了幾個專欄,大部分的書寫均張貼於部落格「流離思索」(http://blog.roodo.com/gi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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