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31日 星期四

《晚安晚安》以信代序 by 周耀輝

詩人也要曬衣服。──給魚魚

(陸穎)魚魚,你好
信,似乎不該有題,但我還是忍不住起了,只願你看到會笑。
至於其他買了你《晚安晚安》的人,翻開目錄,大概也會明白,對,你的新詩集裡不少作品都有這樣的副題:給S、給母親、給駿駿、給也斯……當然還有:致少年。
他們看著你 看著你
彷彿你即將遇見的同伴
你應該喜歡寫信吧?不然也不會在找我寫序的時候,說:「你當寫信便好,別有壓力。」
你這樣建議,我馬上就真的少了壓力。我明明不是一個懂得解讀分析詩的人,我只會寫詞也愛讀詩。替詩集寫序?
但你說,當寫信便好。也許,讀一首詩,有時,也像讀一封信。於是我說,好,我會回信給你。
然後,差不多到了我們說好的期限時,你又說:「你慢慢寫,一月初給我信亦行。」
雖然你體貼,但我依然開筆了。因為,剛來到里斯本,是我幾乎每一年都來的,覺得就是寫信給你的地方了。
里斯本,寫信。
再想下去,也許是因為里斯本之於歐洲,寫信之於我們這個WhatsappLineWechat的年代,很超現實,很你,很你的詩。
超現實。
我想到的超現實有兩種意思,一就是超乎現實,脫離現實,非現實;二就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都說「超正」、「超爛」、「超好食」的「超」,就是非常,非常現實。
如果我說你的詩超現實,我想說的,是我覺得你的詩,既非現實卻又非常非常現實,讀在其中身在其中,有時漂浮,有時拉扯,有時漂浮並且拉扯。
我再試試多說一點。
有一次,我參加了一個活動,用意之一相信是調侃目前藝術世界過分商業化吧,活動叫藝術家打麻將。事後,我告訴一個不屬於文藝圈的人,她詫異地說:「藝術家也打麻將嗎?」
藝術家不但打麻將,還得上廁所擠公車洗衣服,一如詩人也要曬衣服。
你的詩,魚魚,往往帶著日常生活的種種,是吃人間煙火的,是我們熟悉的,是非常現實的,但同時你又喜歡以某種流麗的姿態突然把我們帶到非現實去,例如你寫曬衣服:
於是她想
把腦裡的衣服拿出來曬曬
星期天是最乾淨的
例如你寫燒菜:
去街市跟豬肉佬買豬肉
回家 拿菜刀把厚厚的擔心剁碎
滾水 提醒我能做的微笑十五分鐘
例如你寫兩個人一起:
他把背影放在左邊
她把左邊的冷淡放在倒影裡
非現實得來非常現實,非常現實到非現實了。而這首詩,超,叫《每一段婚姻都有一個人會先死》。笑著笑著就會流下淚來的。當然,叫我且笑且哭的還有詩集最後一個小輯「雨傘運動」。
由此,我也想說,魚魚,你的詩如此超現實,更該是走在現實裡讀的。早前,聽到有人提及有個手機app,專門讓人睡前聽一首詩。 而你的詩,不長,最好就在巴士站前茶餐廳裡讀一首兩首,專注的,像睡了一樣,然後,抬起頭來,發現,正如你說的:
巴士站還是有人等著坐著
茶餐廳還是有人吃著聊著
然後,也發現,時間剛剛緩慢了,空間稍稍開拓了。是啊,詩,至少該有這樣的用處。我覺得,你的詩,讀在尋常巷陌中,就是如此的與現實揉弄著,難怪的,你在2014年給我最後的信裡寫著:
「這詩集是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的紀錄,途中有些日子實在難過。雖然是老套,但我的確是向三十歲之前的自己道別,然後往三十歲以後的人生出發。」
「其實我明白的,誰的生命沒有傷疤?更何況我從不覺得孤獨是壞事。但有些時候,人真的好累、好累了,我們所渴求的,只不過是想好好睡上一覺而已,暫時離開現實世界幾個小時。」
你向三十歲道別,也向你住了很久的城市道別。你知道嗎,我在三十一歲的時候離開香港。有機會我們再詳談道別離開的意思。此時,冒著老氣的險,想跟你說,我相信你可以的。
詩人也要曬衣服,幸好,詩人也懂「超現實」。在我剛讀著的小說裡,有個角色這樣說:「在這個衰敗的愛審批的世界裡,好的字好的句子越來越重要…… 。沒有字,一切都是混亂。」
也許,像你的這種詩意,可以叫我們求生。也許,我們都希望身邊的人學懂這個求生伎倆,所以繼續寫詩,像信一樣寄到世界去。
信。
末了,送你一段詞,是我今年寫的,當時就想起了自己離開之後的種種,歌叫〈只帶一只行李箱〉,你在海另一邊的島上,找來聽聽:
偶然找得到 我的桃花源 帶不走桃花香
偶然碰得到 我的流星雨 帶不走流星光
我的行李不多不少 像我的旅程可短可長
偶然抬頭一看
期待你的回信。
(周)耀輝
2014除夕,里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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