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狐狸與我》自序


每個人記憶中,在歲月的流逝裡一定有各式各樣的事件,悲傷的、歡樂的交織串連,所謂人生不就是記憶的累積嗎?但在我長長的記憶中,每一段歲月幾乎都有一或二隻狗在旁陪伴,把這些狗狗連接起來似乎就道盡我的一生了。當然,在很多事情發生時那些狗兒們可能就像背景音樂般地失焦模糊了。但這些背景音樂在事後重新聽聞時就成了回憶的楔子,讓往事一件件地重現,這時狗狗就成了生命裡一段段的象徵符碼。或許,事件反而模糊了,而象徵卻繼續明確地存在著,鏤刻成記憶重要的索引。

在孤寂的黃昏時刻,牠們與我一起坐在渺無人跡的荒原,夕陽慢慢地把我們的身影拉長,最後靠合成一體,靜默無聲的天地,晚風微微地吹拂,這是人與動物共同尋找的歸屬之地。沒有喧囂,沒有淚水、慾求、險詐。我經常停留在這一方之地,養傷生息。聽著牠鼻息靠近,伸出溫暖的舌頭輕舔我的手臂,我撫摸那細柔的毛髮,輕聲說:「謝謝。」再站起身來,牠以最澄澈瞭解的眼光看向我,小心地向前跑幾步,然後停下身回頭看我,搖著尾巴等著,眼眸反映天際的微光,裡面充滿了信任與期盼,我的腳步不自覺地也跟著輕盈起來。

處身在煩躁、險惡困頓的現實裡,我們似乎經常要藉著與動物的互動才能觀看到天地宇宙之心的一隅,不論鳥飛魚游都能讓人有所感觸。然而我卻是藉著狗狗的相伴而能持續地創作。

大部分人間的情愛都經不起時間的折騰,炙熱的情誼會在風雨中鏽蝕得斑痕累累,這是人性的弱點,無須責備。

然而在這樣的世態裡,更可看到人狗之間,超乎人性弱點的厚實本質,牠們不會記恨,不因人的窮困潦倒,老弱美醜而產生一絲嫌棄之心。牠們可能有各自不同的性格,但對人的不渝卻是相同的。

與我相處十六年的狗狗「狐狸」,牠很怕洗澡,因此每天我洗澡時必定守在浴室門外,等我出來就露出同情的眼神,用臉頰磨蹭我的腿部,以示安慰。

狐狸過世的第二天,我從浴室出來,頓時彷如走入寂然的荒原,狹小的室內空間似乎無盡地拉長,我崩潰地無力舉足走出那燈光黯淡的走道。

兩年之後我搬家,把葬於後院樟樹下,「狐狸」的遺體一起遷往新居。然而接著好長一段時間,我經常夢到舊居通往浴室的那條走道如迷宮般地延伸,破敗圮頹,我就在那暗沉沉的走道摸索前行找不到出口,醒來猶有餘悸,喉頭乾燥地不能發聲。我把這夢視為某種昭示,於是開始著手作一系列人與狗的畫作與書寫,我知道唯有如此才能找到出口。創作期間我和眾多曾相處過的狗狗再度重逢,時光歲月忽前忽後地迴盪。有些記憶如邊境的界標,即使人跡罕至也頑固地立在那兒;有些記憶彷彿微塵飛灰難以捕捉,但在畫著寫著時卻常悄悄地不知從何躡足而至,讓我驚異或悲傷。寫完、畫了之後這夢不再。但偶而夢裡還會有狗狗出現在不同的場景相伴或遊憩,不用語言而能互解心意。那麼完美的世界什麼時候會來臨?

寫到這裡,腳邊蜷伏的狗狗抬頭,琥珀色帶著碧綠瞳孔的眼睛望著我,是回答還是期盼呢?
盛正德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