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

【書與人】網友壞壞甘娜賽──唐捐談《網友唐損印象記》

【自由時報/專訪◎廖育正】
唐捐(1968-)曾自比詩界的「濁水溪公社」。2015年夏,他從清華轉任台大,《網友唐損印象記》約有七成是就任台大週年內所寫。就像濁水溪在迂腐的體制裡破壞力十足,唐捐教授回到全台第一學府後靈感也全面爆發。
《網友唐損印象記》書名諧擬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抬出魯公的印象,為歪哥的詩句坐鎮。這是唐捐「擺爛N部曲」的第三部,寫作時間與上本散文集《世界病時我亦病》多所重疊。他前兩本詩集都嘗試了網路語、媒體語和中文典故的雜糅,這次循著相同路線繼續開拓:「《金臂勾》比較猛烈凝聚,《蚱哭蜢笑》放鬆肌肉,《網友》則一瀉千里,全力笑鬧。」唐捐表示,「我漸漸發現深刻的鍊字鍛句,只能召喚少數的專業讀者。因而體悟到:若要渡化眾生,還是得換成眾生能懂的語言。」那麼,《網友》想必討好了不少「網友」吧?「其實也沒有(笑)」。
但我想是有(笑)。他近年來在臉書猛發文,四處撿新聞哏與流行語,臉友一片盛讚。他擬仿鄉民文法,亂用古今經典,以台大中文系副教授的身分擺出放肆的姿態,成為「老師輩臉書」的一方奇景。

發達鄉民時代的擺爛詩人

唐捐的「擺爛」,常是從網路媒體語言中尋找詩,可視為對「語言之現實」的積極回應。他說自己腦殼裡有三種細胞:中國古典、現代主義、後現代。年少的他力抗昔日的後現代風潮,如今擁抱網路鄉民世界,這是觀念的改變,也是對時代的敏感。唐捐說:「年輕一代對古典的體會不夠深厚,老一輩的玩後現代則未必到位。」因而自覺地嘗試各種新舊不拘的文體實驗。
在發達鄉民的時代,「『文』的樣貌」已劇烈改變,人人都能掏出手機亂按幾個字和表情符號;或許正是如此,無所適從的「文人」反而更敏銳地找到了「詩」在當代中文世界所被賤斥(與可能復甦)的位置。是以「唐損」回答網友提問:「你因何擁有源源不絕的破壞╱創造衝動?」答曰:「你知道我什麼系的嗎?」

中文系的死台客

唐捐一路讀中文系,又在東吳、清華與台大中文系教書,然而中文系的拘謹習氣並未局限他的寫作。他說:「我是從鄉下來的,對鄉野的鬼東西不學而能,那些混沌、迷信的成分,我把它們統統帶來中文系。」他充滿自覺地勤讀中國古籍,又把台灣的本土性穿戴上去,進而在寫作中形成反差。
「我一直積極尋找『中文』的『台灣性』,具體來說就是帶著『台客情懷』去讀中國古書。我不會被它洗腦,但我詮釋它、扭曲它。」唐捐說。「有些人批評中文系,但光出一隻嘴誰不會?有一種對中文系的批判方式,就是根本拒絕傳統,但我認為『醬』還不夠激烈。因為古典本來就很豐富,裡頭有很多騷動、變態的東西。真要欺世媚俗,就要先把祖師爺的東西學好,要亂再來亂。」
「台灣近年來的『反中』氣氛增強,這在國族建造過程中頗可理解。但在台灣用中文寫作,若不好好理解『中國文學』這塊超大資料庫,那簡直暴殄天物。『漢語文化』對當代的啟發,絕不小於歐美或日本的資源。」中文系教授唐捐,擁有「示範中文」的絕對優勢與權力,當他帶頭胡寫中文,這就衍生出不容忽視的文學意義;不論他的「擺爛N部曲」評價如何,總已為台灣文學製造出獨特的話題。

媚俗的兩面招惹

唐捐表示,自己的確在從事「媚俗」的寫作。從《金臂勾》開始,所謂「致學弟」就是媚俗的策略,意即要和「學弟們」站在同一邊,一起訐譙權威的「老師」。他說:「畢竟未來是屬於『學弟』,而『老師』只屬於過去。所以討好『學弟』很市儈,很取巧,很划算!」
划算歸划算,那也是唐捐的雙面策略。他是要以「學弟之姿」,力抗食古不化的「老ㄙ」;再以「偽學弟」的真身,對年輕世代進行(不肯明說的)批判。在他看來,傳統智慧常與當代脫節,但青春的那一邊也並非全然無誤。太陽花運動後,年輕世代的熱情動搖了既有的權威結構;唐捐肯定這股活力,卻保持猶疑。他表面媚俗,內裡還是反骨,在「媚俗」與「抗俗」裡一收一放,「搞到後來當然沒有那麼二元對立,爽然自失,忘了自己到底在幹嘛?」
可以說,欺世媚俗只是保護色,目的是要在兩端之間保有自由,那樣的姿態猶如魯迅所謂「中間物」,樂居於過渡;又可聯想《莊子》的「兩行」,不強加定奪。唐捐甘願「首鼠兩端」,對「兩方」都猶疑,但又假裝都認同──就像《伊索寓言》的蝙蝠,在鼠輩和鳥類之間來回遊走,進行一個討打的動作。「要當蝙蝠,就要『演』好一點才能自保,所以『兩邊認同』也是『兩面招惹』,其實弔詭得很。」

前衛即正典(但惡俗不是)

唐捐指出,近年來有個「告別好詩」的趨勢,雖然不一定沿用這四個字,「但『好詩』如何能被『告別』?我們頂多只是重新定義『好』『詩』是什麼,畢竟文藝本來就要求一定的價值分判。」你會繼續寫從前那些「還不告別」的詩嗎?「我不可能光擺爛,還是會偶爾穿插些『好詩』來誘使讀者揮棒,這是唐式『配球』策略。」
唐捐強調「前衛即正典」,但在《網友》的後記裡,他卻流露出「惡俗非正典」的態度:「年輕時看《去吧!稻中桌球社》,乃知啥叫宇宙開發級的白爛,差點就被那樣卑劣頑冥誘引而去呀。好在我也是擁有近乎全套洪範叢書的人,有買且有看,不致為惡俗所『誤』,呵呵。」這大概是唐捐老師的真心話。在他心中,正典仍是「洪範」,而日本漫畫家古谷實的《去吧!稻中桌球社》則屬於惡俗白爛;這樣的價值描述,其實蘊含「重經典而輕惡俗」的思維,略過了《稻中》荒唐異色之為真正前衛的可能──台客黨內,唐捐和濁水溪的路線差異,由此可見一斑。
再遣唐捐數年,他可能會寫二十本書,全集將有文有論有詩,也會有甘娜賽女孩:「遠方多霧地帶住著性感女孩甘娜賽╱她霧一般的歌聲揚起甘娜賽」。性感的甘娜賽昨晚感性地跟我說,她對講台上的唐捐老師「沒有肉欲只有禪悅」,我說那妳可要多讀「唐損」,因為書中自有「癢癢、跳蚤和麻煩」。●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書評〈新詩〉】丟臉作為一種詩藝

【聯合報╱曾琮琇】
臉書對於唐捐而言,大概就像水母遇到派大星,菠菜罐頭之於大力水手,馬力夯吃了藍瘦香菇吧(呃)。作為一個雙向的信息中介,它既提供詩人書寫(惡搞)與發表(靠北)的平台,更是汲取詩,笑(以及冷意)的重要路徑。前本詩集《蚱哭蜢笑王子面》(2013),詩人戴著假面王子的面具為抒情賦予當代意義,《網友唐損印象記》變本而加厲,派出「超唐捐社」裡的臥底社員:朱弱星、湯馬肆、唐損(按換臉序,當然還包括許多我們不知的社團成員)共同完成一部名為「網友唐損印象記」的臺式動漫。
詩集凡九輯,封面插畫及內頁形式比照漫畫格式,輯名像是「金夜偶內牛滿面」、「林背又不是阿呆」,十足臺味;主人公「網友唐損」由一百零八減一條魯蛇所飾,而現代詩作為抒情載體,所有角色(也包括我們共同的臉友唐損)、聲音、情感結構的背後,當然為詩人唐捐設定操作:「心與面的辯證,正是詩學的奧妙……我躲在『網友唐損』裡面,有所自蔽,有所媚俗,但也因此取得了一些聲口、感動與力量」,第一首詩開門見山昭告天下「唐捐丟臉了」(〈真假唐捐〉),最後收束在〈捐變損〉,棄「捐」從「損」——可以說,「唐損」從臉名,上昇為摩羅之象徵;用「丟臉」取代「戴面」,成為這本詩集的核心技藝。
丟了臉之故,勸人毋通沉迷臉書的勸世魔人,自己猛潑狂發編輯貼文;站在講臺上教大一國文的中年大叔其實是個流氓教授(楊澤語),流氓教授本人又是資深鄉民;而「丟臉」之為一種詩藝,在《網友唐損印象記》裡,至少可以析分三個層次的意義。首先,在於語言層面的白爛化,如先醬、J洗上邪、百科全輸,還有這樣的詩句:「這樣表白/藍到你還不明白?/好吧偶把偶的心拍下來/放到you 兔 be」(〈悲傷十二種.狡兔三哭〉)、「遠方多霧地帶住著性感的女孩甘娜賽/她霧一般的歌聲揚起甘娜賽/我總是記得她的名字甘娜賽」(〈甘娜賽〉),把臺式英語,臺灣國語、網路流行語雜揉於抒情與濫情,漢語與俗/俚語之間。其二,變神聖為妖孽,這一直以來是唐捐的獨門技法,他擅長挪用各種文學正典進行創造性的倒讀,「在以夢為畜的時光裡/我不願牧馬的王子,情願是養豬戶」(〈以夢為豬〉)諧擬海子〈以夢為馬〉,五四以來的詩人尚包括魯迅、周夢蝶、敻虹、洛夫、白萩、楊牧、夏宇、陳義芝、楊澤、陳黎(還有唐捐他自己)等,看似瞎扯淡,從詩學角度觀之,未嘗不能視為打破僵固,使正典(canon)流動之方法。最後一層意義,乃臉書(讀者與世界)—詩歌(文本)—自我(作者)的相互定義,好比〈我為何退出貴社團〉、〈致幽靈〉、〈我要檢舉〉揭發所謂「臉」之為「臉」的假面,更進一步地說,「丟臉—假面—真心」的自我辯證反能召喚出漢語詩歌的當代質素。
(啊,如果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