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章節構造,《那些殺死你的都並不致命》及《桃紅柳綠 生長熟李》採用同樣分輯名:「你我」、「城市」與「獨處」,每輯收錄的篇數約莫齊等,只差沒有連篇名都一模一樣,兩書推動概念相仿,前者主力是短篇小說呈現,後者則隨意自在舉凡小說、極短篇、詩歌、散文、遊記、雜文等皆囊括,且有大量沈意卿拍攝的照片,像即興演繹,書籍設計編排看來有私人筆記本的親暱味,似要讓讀者近距離目擊她暗地裡的靈光漶漫。
輯名值得玩味,先是主詞你我遇合背離,再來是見識各種城市現象,而後是裝滿哲想神思的「獨處」,沈意卿遙遠寒冽因誠實顯得格外反諷的風格鮮活明辣,就算是悲愁感,也夾帶透亮清冷的意味,且兩書隱約對照,譬如《那些殺死》有〈萬事如意〉,到《桃紅柳綠》則有〈萬物喪氣〉,前者:「所有的缺乏聚集一起來拜訪他。各式各樣的口氣和表情。他和那缺乏對話:……他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這個城市裡一種人擺出姿態,另一種人尋找姿態,大家都各得其所。」後者:「……最後你到哪裡都靜不下來,……蒸氣頭的聲音、人的聲音、火藥的聲音、火的聲音、煙的聲音。就算關在一個人的牢房,靜默懲罰一點不靜,萬物喪氣,竟這麼吵雜,你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一個順服,一個逆倒,乍看分歧,實際無分無別,都是成為不能成為的,與及不能成為已經是成為的(「to be」 is 「not to be」或相反)。
深刻獨特的觀照,她寫萬事萬物宛若寫荒野,寫得教菩薩都要低眉其筆下舉世寂寞,她並非自鳴得意式的傷悲,而是因為不得不面對難捨難離於是只好將自己變得很小很遠,如此,所有東西都是巨大的,巨大得跟自己無關,例如〈大風吹〉:「喊大風吹的時候/我找不到一張椅子坐下/我蹲著/,極其悲傷地變成了一張椅子」(韓麗珠〈林木椅子〉再現?),抑或〈多謝,不要找〉:「黃碧雲在南美,John Berger在河邊、在橋上、在樹下,我在他們裡面。……不要有骯髒的恨意,除了對於生的本身。生的本質是殘暴、是策略性結盟、而後排他。他也是,你也是,我也是,方法不同,誰比誰優雅漂亮。我們同時在這裡,沒有人選擇在這裡,我們只是在了。」
濃郁的陌生感充斥,沈意卿剝離般像是他人一樣回望己身。她對所在的理解是必須不在的,因此異化自然更親密,有如金基德《只愛陌生人》的離奇情慾辯證,愛情是強烈的信,如宗教,有時你愛了,等同帶著毀滅一起移動,而對自我的完全銷壞,卻又能接近神聖救贖。
張惠菁《雙城通訊.上海》寫:「確實有過許多書、畫、電影、人,甚至遭遇或事情,曾經對我起到『重返他者』的作用。它們在最日常的生活場景裡搖撼了我,使我走入無法向身邊旁人道出的經驗。……它們是他者,卻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使我一次次從自己走開,退一步看見一個不可能的命運。而走向他者,其實就是返回我自己。」證諸沈意卿二書,上一代文壇女神斯言不假。
沈意卿說:「沒辦法把自己鑽進故事裡,因為我不是故事,我是寫故事的人。寫故事的人不能寫一個已經寫好的故事,寫故事的人要故事告訴她,她所不知道的所有。」
陌生而未知的一切是我們世界的實然,而《那些殺死》和《桃紅柳綠》即為沈意卿對此太多陌生人送往迎來猶如進入盛宴一般、真誠瀰漫疑惑遍布的記錄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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