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小說家喬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將1978年出版的《生活使用手冊》獻給過世不久的師友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這部小說描寫巴黎一座公寓大樓九十多個住戶的生活,部分章節來自1950年代佩雷克和幾位朋友在巴黎查理曼街16號共同生活的經驗,6棟20世紀初修建的磚造大樓合成的查理曼街16號,正巧也是筆者蟄居多年的住所。
巴黎是一座舊城,法國是一個深具傳統的文明,法語更是一個文法結構異常嚴謹的語言,現/當代的文學潮流在古舊的框架下發生,就像試圖從棚架攀生出來的爬藤玫瑰。佩雷克出生於1936年,屬於二次世界大戰後興起的作家。1903年出生的格諾則跨越大戰前後,1920年代他參與布列東(Andre Breton)的前衛超現實運動,又與超現實主義者分裂。格諾執迷於數理科學,對形式、語言有著極大的探索,他的作品面對文學經典(格諾長期負責法國大出版社伽里瑪「七星」經典文叢的編纂)及古典希臘哲學(他曾於索邦大學修讀哲學,並旅行希臘),從古典孕生出接近口語、結構輕盈透明的文字風格,甚至不排斥遊戲精神,作品如《地下鐵的莎姬》(1959)、《藍色花朵》(1965),優雅又幽默,在暗黑的戰後法國恰如一道閃亮的光芒,倒是受格諾啟發、比格諾年輕一截的2014年諾貝爾獎得主蒙迪安諾,反而長期耽溺在孤寂憂鬱的氛圍不可自拔。
格諾與超現實主義的決裂,與定居巴黎的西班牙劇作家/詩人/小說家阿拉巴爾(Fernando Arrabal)的經歷頗為相似。他們肯定遊戲精神,又為數學所吸引,看似天馬行空,其實卻結合了數字與文字,推衍出自己的文學形式與規則。曾參與後期超現實主義運動的阿拉巴爾親口告訴我,超現實到了最後幾乎成為標新立異的目的,與真實世界完全脫節。格諾更為絕決,他用「屍體」(cadavre)這個字眼來嘲諷布列東。
巧合的是,離開超現實主義運動後,他們先後被法國的「玄想科學院」(College de ‘Pataphysique)聘為「長老」(Satrape)。玄想科學院是一個存在多年的思想組織,成員聚集在一起,用想像的科學來提出解決現實問題的方法。玄想科學院的長老為榮譽職,人數不多卻極舉足輕重,格諾和阿拉巴爾之外,還有譬如藝術家杜象、劇作家尤湼斯科、達里歐‧佛、小說家艾可等人,他們的共同點是充滿想像力,並在作品中提出開創性的看法。開創性也是格諾作品主要的特色之一,雖然他運用的某些手法今天看來已經有些退潮,但還原到他的時代,不但摩登,也在凝滯的藝術風氣中注入一股新意。
1960年11月,格諾與另外一位玄想科學的成員、數學家佛杭索瓦‧勒‧里昂內(Francois Le Lionnais)創立一個文學研究小組,這個小組很快就演變成一個叫「歐立玻」(Oulipo)的文學團體。歐立玻也就是「文學潛力工坊」(OUvroir de LIterature POtentielle)的簡稱。他們試圖顛覆語言、修辭的成規,像同是歐立玻成員的佩雷克的長篇小說《失蹤》(Disparition),三百頁居然沒有出現任何一個包含重要母音e的單字,以致於語言出現新的質感與韻律,反而取代了小說情節,成為閱讀中更重要的元素。
1947年問世的《風格練習》也是類似的一個作品。格諾用99種不同的風格(或敘事方法)重複描述一個相同的簡單情節,這是他和友人、藝評家Michel Leiris某次聆聽巴哈《賦格藝術》後的發想。這其實是一個聽覺性的作品,若連續聆聽法文的有聲書,我們會發現重複出現的相同片段就像一個動機,在不同時態、形式、色彩、敘事角度的處理下(如不同的「記譜法」),散發出音樂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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