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7日 星期一

閱讀世界/那些低下卻美麗的靈魂

【聯合報╱陳思宏】



1929年,克里斯多福‧伊薛伍德來到了柏林,住進了諾藍多夫街17號(Nollendorfstr. 17),把期間經歷寫成了《柏林最後列車》與《再見,柏林》,兩本自傳性濃厚的書合併稱為《柏林故事集》。當時的柏林政局震盪,地下文化翻攪。伊薛伍德在這個不安卻放浪的城市結識了貧賤與富貴,以小說體記錄了這段柏林旅程。

伊薛伍德擅長寫人,小人物在納粹崛起的城市掙扎求生,各有自己的革命故事。他以第一人稱書寫《柏林故事集》,冷靜旁觀記錄,寫性、湖邊別墅同志派對、妓女、騙子,不掀衣不顯骨,但是字裡可擰出海風熱汗,婊子浪人都有精采立體顯影。他筆下的莎莉‧鮑爾斯是個來柏林找夢的英國女孩,德文破爛,粗俗熱情,指甲塗成翠綠色,在俱樂部裡獻唱,四處尋恩客,巴望著成為電影明星。電影《酒店》(Cabaret)就是改編自伊薛伍德的小說,聚焦莎莉‧鮑爾斯,由萊莎‧明妮莉演出,成為影史上經典的女性角色。莎莉‧鮑爾斯肉慾拜金,愛恨模糊,亂世裡充滿求生的意志,伊薛伍德創造了一個熾熱的女角,低俗卻美麗。

他寫在亂世非法掙錢的亞瑟‧諾里斯,描繪了一場肉慾的新年派對,妓女SM,抽打的鞭響溢出紙頁。他寫出身工人階級的柏林男生奧托‧諾瓦克,金髮濃密,體壯野蠻,男女通吃。他寫猶太家庭藍道爾從富裕到被納粹迫害,筆鋒冷靜,卻如刀刃割裂。所有的角色,都跟那個時代一起,緩緩走向墜落,那是個經濟崩潰的柏林年代,希特勒大唱純粹國族,帶領整體走向極端。

今天,讀者拿伊薛伍德《柏林故事集》按圖索驥,還找得到那個柏林嗎?

景物已非,但人還在。工人階級、一身筋肉、粗魯純真的柏林男孩,我居住的這區就一把抓,盛夏裡他們把上衣脫了,在街上赤腳喝啤酒,今天親男孩,明天交女友,都是奧托‧諾瓦克。希冀拍電影成名的女孩在名人出沒的酒吧流連,聽到對方是製片,馬上妖嬈,莎莉‧鮑爾斯穿越時空來附身。城市裡到處都是換伴俱樂部、性愛夜店,不羈真柏林。

伊薛伍德所處的柏林,大家都窮,住在分租公寓裡。我許多柏林朋友,也都只住得起分租公寓,德文稱為Wohngemeinschaft,簡稱WG。WG裡,你是作家,我是演員,她是妓女,房租交不出來乾脆用客廳的新鮮大麻抵。伊薛伍德的作者身分,在當時的柏林備受敬重,我向陌生人說我寫著不暢銷的小說,總是獲得真誠的崇敬。伊薛伍德所處的柏林,隨時都有街頭抗爭,納粹與共黨在街頭戰鬥。此時的柏林,抗議活動隨處可見,吶喊要更多的自由,政府不得不傾聽。

讀《柏林故事集》,我們更加確定,我們需要文學與作者。作者幫我們活過不同的時代,用書寫記錄人們的呼吸與軌跡。

時值台灣抗議風潮大起,拆民房、虐士兵、辯核四、簽服貿,主政者以警察追捕圍堵抗議。主政者大概忘了文學的力量,伊薛伍德筆下的納粹醜態不是只印一兩本就算了,而是翻譯成各國語言,上了舞台,拍成電影,世紀流傳。作家們正以書寫參與時代,他們眼睛犀利,在各個角落寫下島嶼故事集。傲慢者將在文學裡被記錄,經濟地位低下卻美麗的寫作靈魂,會讓他們穿越時代,下個世紀還繼續被嗆。

《柏林故事集》不只寫給柏林,而是,寫給自由。

【2014/01/25 聯合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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