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市觀察／最親愛的祕密小遊戲

原文載於2012.09.29《聯合報副刊》
http://udn.com/NEWS/READING/X5/7396143.shtml

【聯合報╱李桐豪】

作家鬧雙包對打，作家與另外一個作家PK，一連串的活動辦得風風火火，臉書上逗得讀者花枝亂讚，看似黃金年代文藝復興，然而關掉電腦什麼都不是了……

「午夜巴黎」計畫跨社聯合行銷

一人出版與逗點文創月初各自推出費茲傑羅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冬之夢》和《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兩家出版社在低迷市道下，跨社聯合行銷，名曰「午夜巴黎」計畫。不知為何，此舉總讓我想起海明威要費茲傑羅到公廁掏出小雞雞給他看的八卦。


命令好朋友脫褲子這事白紙黑字寫在海明威巴黎回憶錄《流動的饗宴》裡：費茲傑羅一日在餐廳對海明威說，妻子抱怨他的尺寸太小，無法滿足她。海明威要費茲傑羅去廁所把自己掏出來，鑑定之後，很篤定地說：「你完全正常，沒問題，你沒有一點毛病。你從上面往下看自己，當然就覺得自己小了。」

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掏出來，最珍貴的，掩上門，抵擋住一整個時代的烏煙瘴氣，於這個柔軟的角落裡，呼吸著彼此的呼吸，讚嘆著一切該讚嘆的。此行徑不正是這幾個搞獨立出版的小朋友在做的事，那最親愛的，祕密小遊戲。

盡一人之力，發一人之聲，成一書之言

大抵從這世紀開始，年年都有先知跳出來喊出版要崩壞了，十二年過去了，局勢卻如張愛玲傳世名句，「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出版量逐年萎縮，文學書起印量由五千三千兩千，甚至下修到一千五。出版品味類型而單一，不是推理奇幻就是輕小說，獨立書店一家家的收攤，可偏偏還是有人這麼不怕死。飛蛾振翅爭先恐後往烈焰裡鑽，如一人出版的劉霽，如逗點文創的陳夏民。

一人出版成立於2009年，老闆劉霽，67年次，編輯翻譯校長兼撞鐘僅僅一人，其部落格簡明扼要地寫著創社宗旨：「紛雜的資訊洪流中，盡一人之力，發一人之聲，成一書之言。」一人出版手工製造，個人意志毫無罣礙地貫穿翻譯編輯落版，《邊境國》、《咿咿咿》、《影迷》、《再見，柏林》……三年下來，統共完成八本書，低調而優雅，偏執有品味。逗點文創負責人陳夏民，69年次，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創作組畢業，曾任職書林，然而「因為想完全掌握一本書的每一個細節，為一本書完全負責」，於2010年創逗點文創，專出詩人的第一本詩，偶爾也出小說，用最華麗的紙張，最富創意的裝幀，至今已出版二十九本書。

陳夏民與劉霽兩人去年看了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有感於那個時代的風起雲湧和文人的惺惺相惜，效法費茲傑羅和海明威，變成最好的朋友兼最強的對手，兩個小老闆跳下來自己翻譯，共用同一個封面設計師，同一個尺寸開本，互相宣傳，但也競爭銷量。不過逗點文創耍了一點賤招，書裡面夾帶了好幾張太宰治、葉佳怡自家出版品書籤，似乎有偷吃步的嫌疑，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費茲傑羅的聲勢實在太強了。

費茲傑羅這個月很忙

費茲傑羅這個月很忙，除了要和海明威PK，也面臨自己與自己對打的窘境。

年初，新經典推出新版本《大亨小傳》，由台灣出版人徐之野翻譯，印刷精美，至今已賣四刷，成績斐然。可月初遠流和師大翻譯研究所又啟動「經典文學新譯計畫」祭出新譯本，這本出自汪梵之手的新譯本，與先前喬志高、徐之野等一班人採平鋪直敘句型、當代修辭的透明譯法相較（村上春樹的日文版翻譯亦是這個意譯策略，把那本書當作一個發生在當代的故事處理），新譯本忠實地保留舊式的措辭、時代性的氣氛，企圖「讓中文讀者走進陌生的疆域，眼觀異色，耳聽異音，參與英文讀者已進行一個世紀的探索和推敲」，兩個譯本高手過招，刀光劍影，真是好看。

作家鬧雙包對打，作家與另外一個作家PK，一連串的活動辦得風風火火，臉書上逗得讀者花枝亂讚，看似黃金年代文藝復興，然而關掉電腦什麼都不是了。按讚並不代表買書，出版社網路上號召活動，表示會出席活動的人數可能要除以十才是真正到場的。是的，逗點文創出版二十九本書，再版的，僅有兩本。出版這麼艱難，他們是不可能登上商業雜誌封面故事，商業雜誌鍾情的是那些成功的企業大老對年輕的孩子喊話，數落他們太草莓，抗壓性不足。這是一個習慣性奚落年輕人以鞏固既得利益的社會。

因為我們相信那其中有光

大有為的政府喊文創喊了好幾年，然而這與逗點文創無關，與一人出版、櫻桃園、南方家園、紅桌、蜃樓、小寫、有河BOOK、基本書坊、角立、集合等獨立出版無關，與11月即將試營運，以電影劇本為主力的MOJO出版更無關係。午夜巴黎計畫中的兩本書名，並列在一起此時此刻聽起來像是一個多悲傷的隱喻：懷抱著理想的出版人僅能在惡寒的冬天裡作著夢，一個明亮乾淨的地方遙遠得像永遠也抵達不了。

劉霽對此倒是非常淡然，《冬之夢》的譯後記也許可視為一種心聲：「為什麼人要這樣走入黑暗，乾淨明亮、開開心心地生活不好嗎？對費茲傑羅以及許多人來說，這或許是別無選擇的，也或許他們在黑暗中看見了夢，看見了其他人看不見的光，那光璀璨華美遠超過任何事物，於是他們毅然決然撲了上去。正是相同的情懷讓我們都欣然踏上了午夜的馬車，駛向未知。在據說出版業將邁入黑暗的黃昏之時依然投身其中，因為我們相信那其中有光。」

回到海明威廁所評鑑費茲傑羅小雞雞那則八卦，海明威要費茲傑羅穿上褲子去博物館看看那些雕像，再回家照照鏡子，從側面看，他完全不用覺得卑微。是的，劉霽、陳夏民，以及上述提到名字的獨立出版社，你們應該自傲，是你們讓台灣的出版變得有趣，該汗顏的，永遠是那些愛對年輕人喊話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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