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13《破報》書評
文/吳俞萱
當暮色墮入黑暗,賓克斯接受了他的流亡。他沒有把握從回憶中轉醒,卻仍舊把事物從過去的虛無裡救回來。在三十歲生日前夕,他意識到自己像《馬克白》中班戈的鬼魂一樣再也無法融入世界,他在舊日南方和新興美國勾喚出來的虛實景象間,歷經情感上的擺盪辯證。他發現失落感已如原子塵般瀰漫,人們真正害怕的不是原子彈落下,而是原子彈不落下,即使「我一無所知,而且無事可做,只能淪為慾望的獵物」。他情願被回憶擺佈,成為此刻的幽靈,也不要相信最終沒有盡頭的存在,因為那暗示了鄉愁的無處落定,以及生命將無止盡旋落的空洞。
他不太清楚所有人在宇宙這黑暗的角落、一個微不足道的渣滓上做什麼,於是他把自己疏離為一個局外人。如果「霎時二十年間所有事,三千萬死亡、數不盡的痛苦磨難、流離失所,全都煙消雲散。不可能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發生。」他先於世界拋下他自己,孤挺而絕望地面對所處時代的衰頹和斷裂,他不願盲從,又找不到足以制衡傾斜的力量,他像沙林傑筆下的麥田捕手,站在一個非常陡斜的懸崖邊,抓住每一個向懸崖跑來的孩子。他試圖在精神存亡的時刻,守護那些混沌、純真、輝煌的夢想。
儘管他醒來,深陷日復一日的掌握中,可是,一旦看見了,追尋開始變得可能。真實的「看見」是在支離破碎的現實中,找出可依循的秩序,並恍然明白已逝的、運行中或未發生的事如何構成,帶著反思和抗爭,改變現狀,在頓悟中找到方向感和意義感,追尋歷史和自身的連結,為存在的狀態命名。
他不斷追問,將過去的一切包含在往未來滾動的連續性中。身在何處或他是誰都不重要,他追求那個更高的真理、新的鑰匙、秘密的支點,他知道「每個人都假裝我們在此之前的生活都跟當下一樣真實,而未來也一定同樣真實,但事實上我們的真實都是藉由別人的死才得以存在。」他在黎明微光中向上攀豋,但破曉許久後,頭上的天空仍緊閉著,有如墳墓,望去盡是烏雲。他埋頭在恐怖的火山岩層上努力爬。
在追尋的路上,他微顫地想:有沒有可能──長久以來,他一直暗地裡希望世界末日到來,並相信身邊的許多人,這些倖存者只有在末日之後,才能爬出洞穴,發現他們真正的自我,然後像孩童般快樂地生活在爬滿藤蔓的廢墟間。有沒有可能──一切還不算太遲?
他曲折地讓自己在這世界安身,看著塵埃在陽光中浮沉,現在是傍晚了,他知道時候不早了。華克波西的《影迷》令我想起楚門卡波提的〈聖誕憶往〉和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慾望街車》,傷逝的懷舊之情,被封鎖在幽靈般的人物的眼瞳裡,像暮色逐漸墮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