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2日 星期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確答案──沈眠導讀李書修《你的4分33秒》

林夢媧/文  李霈群/攝影

由獨立出版聯盟主辦,於桃園市立圖書館新總館啟動的閱讀開箱活動,《文學裡沒有神》作者沈眠深刻導讀韓國李書修的小說《你的4分33秒》,藉由南韓綜藝實境節目、復仇電影、邪教組織等切入,解析書中所呈現的生存之恐怖與失敗者群像,並探究文學究竟可以給出什麼正確答案,同時回過頭來看台灣文學創作者和環境的複雜依存關係。

▉「創造全新的規律,去反抗原有的規律。」

活動開始之後,沈眠拿起手機向著讀者,按下了錄音鍵,在現場晃蕩了一圈,跟著坐下,保持靜默,參與講座的人眼神困惑,仍舊耐著性子安靜等待。過了4分33秒沈眠才開口:「剛剛是模擬約翰‧凱吉〈4分33秒〉。即使我們都不說話,但周遭仍舊有著各種聲音,被錄下來,無聲在這裡並不存在。而各位可以想像在音樂廳裡,如果演奏家什麼都不做的坐在鋼琴前,觀眾會有多麼莫名其妙,而且可能會忍不住現場議論起來,再加上現場會有各種環境音,對約翰‧凱吉來說那些,包含寂靜在內,全部都是演奏、音樂。」

沈眠表示,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4分33秒〉,這也是李書修小說《你的4分33秒》的內核。沈眠舉例說明:「比如說,在一個空間,放置一張白色畫布,邀請現場的觀眾在限定的4分33秒裡隨意塗畫,也可以是〈4分33秒〉。換句話說,這是充滿觀念性的藝術。你只要有一個點子就行得通了,好像不需要有任何藝術的技藝。如同有人看了畢卡索的畫,就說那樣的畫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能畫。」

然而,沈眠清楚指出,約翰‧凱吉這樣看似無音樂、反音樂的做法,其實是對音樂史的反思,他是創造新的規律,去抵抗古典音樂原有的規律,其背後是藏著一個豐饒的歷史脈絡,不是沒有技術的人就能想到的,即便天外飛來異想,也很難準確地實踐。沈眠說:「有時候技藝沒有累積到一定的程度,也就不可能想出具備突破性的可能。如安迪‧渥荷作為代表人物之一的普普藝術,也必然是在現代藝術極度強調抽象表現的發展之後,為了找回形象,又融入了大眾文化所誕生的新種類。」

他拿出臺灣現代詩集裡的傳奇作品《粉紅色噪音》,「夏宇多年前用網路翻譯軟體,做了這本中英對照詩集,乍看下好像人人都可以做到,不就是翻譯詩嗎?但實際上夏宇當然調整過那些詩句,讀起來怪異莫名,非常突破常軌,明明是很白話的句子,但又是顛覆日常語言的用法,句跟句之間有著奇妙的脫離感,於是,詩意就發生了。」

沈眠認為,夏宇詩歌能夠跳脫在超現實主義之後全力追逐如洛特雷阿蒙的名句「像一台縫紉機和一把雨傘在解剖檯上的偶然相遇!」的意象狂潮與宰制。沈眠說:「按照剛剛我對約翰‧凱吉音樂的思路,夏宇寫的是反詩歌,她也是創造全新的詩歌規律,去反對過去詩歌語言的舊規律,從而讓詩歌湧現了活泉,不至於僵化。」

李書修的《你的4分33秒》,借鏡了約翰‧凱吉的音樂思想──而凱吉則是深受日本禪宗的影響──包含章節設計,從0到9,而非1到10,象徵了從零到極限,但又不是真的圓滿,始終差了那麼一點點。小說裡面的分段採用了「─」的符號,像是西方的連字號「-」,又像是破折號的一半,既有連結之意,也帶著只有切割或一半的意味,恰恰是書中雙線敘事兩位主角李起同與約翰‧凱吉的狀態隱喻。

0的一章,只有一頁兩段,第一段只有一行,寫李起同決心變成約翰‧凱吉,第二段也用了短短幾行寫凱吉被他的老師旬白克評價為發明家。接下來的章節像是隨機式的、以『─』符號切換在李起同、約翰‧凱吉之間。

沈眠讚嘆地說:「小說的結構設計非常有趣,很準確地模擬凱吉充滿著思想的音樂風格,李書修顯然也想要創作出一種新的敘事規律。而這是一個韓國失敗者與美國成功者交會的奇異故事。當然了,李書修為書中的約翰‧凱吉加了很多料,實際上是虛構的,就像第一頁最後一句寫的真偽不詳。凱吉對李起同來說是人生勝利組,是巨大的天才。但李書修真正要寫的是失敗者、普通人對成功的想像,還有如何面對失敗的生存樣貌。」

▉「所有的創作,都是為了描繪普通人或處理普通人的各種生命問題而誕生的。」

十九、二十世紀充斥或者說鼓勵天才、瘋子與怪物的藝文觀,於是,文學與藝術彷彿是很遙遠的事,不是一般人能夠接觸的異境。沈眠以自身為例說道:「我大學時代開始寫作出版,於是周邊親友都會以這人是異類的眼光看待我,我也很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是怪胎,好像也因此擁有了某種免死金牌,覺得可以不受社會規範,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

回首往昔,沈眠輕輕搖搖頭,嘴角噙著一點自嘲,「大部分人都被人不瘋魔不能創作的刻板印象所制約了,包含創作者在內。但隨著文學的下降,或者更精確地講是文學逐漸回歸到日常生活。現在的我這麼想,所有的創作,都是為了描繪普通人或處理普通人的各種生命問題而誕生的。創作者的身分如果被過度放大,反而會影響自己的身心狀態,還有藝術領域的發展。」

沈眠認為,約翰‧凱吉就是在突破藝術只能屬於特異人士的制式判斷,藝術並沒有在另一邊,藝術就在普通生活裡,噪音也可能是音樂,他企圖讓藝術與生活無有分野。李書修也在小說裡直白寫著:「真正的藝術家不是應該從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中發掘出有意義的事情嗎?畢竟藝術並不是為了特別的人物才產生的,而是為了平凡人。」

韓國是一個分級化十分強烈的社會,當然不是印度種姓制度那樣明確,而是內部的某種潛規則,以最光鮮亮麗的韓國演藝界來說,偶像與諧星在最底層,其上是Solo歌手、演員、忠武路演員(得過獎的)、導演。

「這看起來就像是在說越接近創作的人就越是高階。年輕時我可能會覺得正確無比,創作不就是最崇高神聖嗎?去年開始我看了一些韓國實境綜藝節目,比如《Biong Biong地球娛樂室》、《少時貪探》,看到安俞真聽到前奏一下立刻跳起來說是哪支歌曲,而且立刻能夠跳出重點舞步,我忽然意識到那就是不斷錘鍊自身的技藝之人會有的本事。還有三十歲的少女時代,跳起舞來,顯得游刃有餘,無疑是把舞蹈肢體內化到最深才能產生的優雅。」沈眠驚奇地講述著。

對沈眠來說,這些偶像哪一個不是苦練出來的?為什麼她們的地位就要更低下呢?難道偶像不是一種專業,她們的努力不應該獲得相對的敬重嗎?隨後,他又講到《我的出走日記》,「這部韓劇也讓人見識到南韓的另一面,底層的貧窮生活,還有光是通勤就把人生耗費殆盡的上班族日常,更重要的是它直視著普通人的處境,還有整個社會的群體意識。日本也是一個群體性很強的國家,90年代的日劇幾乎都會出現『你不是孤獨一個人』這樣的台詞,木村拓哉以前也很常演孤狼一樣的角色,然後又是如何回到群體融合。但韓國是充滿吞噬感的群體性,而不是講究和諧的日本,所以韓國影劇能夠把復仇或內部爭鬥的題材拍得好到嚇人。」

李書修也披露了這樣的現象,首先要進入文藝界得要經過層層認證,拿過文學獎以後,仍需等出版社來找你出書,她的後記就透露出這樣的訊息。而書中的主角李起同是邊緣人,幾乎沒有擅長的事,一直活在媽媽渴望他成功的壓力下,在鷺梁津(類似南陽街)補習重考三次,「這些都顯露出內部擠壓的慘烈,只對名牌大學認同,重考三次到五次是稀鬆平常的,等到考上大學之後,又要準備出社會到大企業工作,《你的4分33秒》和《我的出走日記》一樣都有這種滿滿的絕望感。所以,李起同無比希望自己能夠變身成約翰‧凱吉,那是他的美國夢。」

▉「我是社交失敗者,也是網路社群失敗者。」

沈眠隨後講起企劃型韓國綜藝節目《玩什麼好呢?》,2022年有一個選秀單元,尋求已經出道的藝人,合組女團WSG WANNABE,裡面有演員、Solo歌手、諧星、女團成員,也包含曾經是韓劇女王的尹恩惠,最後十二人分成三團,其中Gaya-G出道後成功獲得音源榜一位,成員們在聊天時說以前出歌都是從排行榜底下開始看有沒有進榜。沈眠直白地說:「這些過氣或者還沒有爆紅的藝人,其實就是失敗者聯盟。而對她們來說,這個節目就像美夢一樣。那樣的成功令她們喜極而泣、也深深感動我的同時,我卻也很難不想到還有更多人苦練多年依然是練習生,又或者成功擠進演藝圈卻仍舊生活艱難。」

沈眠頓了一頓,語氣變得柔軟,「我們對失敗者會特別有同感,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順遂。成功從來不是全面的,只是局部或一時的,失敗才是人生的真實。而整個社會都在鼓吹成功,成功像是一種集體催眠或幻影,讓大多數的人越來越厭惡自己的無能,也連帶對他們眼中成功的人充滿仇恨,這大概也是酸民的成因。」

緊接著他又分析起為什麼韓國的邪教組織旺盛發達呢?沈眠說:「我想,這跟內部社會強烈的擠壓感,有著必然的關係。我們看《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也很容易發現當人心面臨巨大的失落,自然會尋求有人直接給正確答案。在我看來,所有的宗教一開始不都是被視為邪教嗎?只是大多數組織都沒有足夠的時間長度發展出更適合多數人的信仰,往往在滿足私己或組織上層的慾望中,敗亡了。」

《你的4分33秒》是一本處理失敗者的小說,約翰‧凱吉看似成功,但小說中的他仍舊隨身攜帶著失敗,被他的老師否定,認為他沒有音樂家的才華。而只能把廢物老爸的遺稿整理成小說去參加比賽的李起同,就更一無是處。小說中處理到李起同與金元英對文學的爭論,那是沈眠私心非常喜歡的段落,關於文學門外漢跟文學信仰者的不同觀點,金元英認為文學就是為了服務少數人的,並不適用於一般平庸的人。

再怎麼樣普通的人,都還是有某些特異點,同樣的,再怎麼偉大的人,身上也必定帶著失敗。沈眠追問:「被社會認定沒有能力的人,要怎麼活下去呢?沒有賺錢的能力,沒有考試的能力,沒有戀愛的能力,難道就不是人,難道就真的一點能力都沒有嗎?」他語重心長地講道:「創作者把自己放在少數人的位置,進行自我宗教化,於是文學拉開與普通人的距離,甚至對平庸帶著異常敵意。我認為,二十一世紀創作者更應該把自己放回普通人的位置,真誠至一無所知地面對身為人的困境。」

沈眠回憶年少時著迷於文學的其中一個理由是,他可以活在自己的孤獨裡,無須與人接觸,亦即文學滿足了他的格格不入,甚至強化了離群的傾向,也就合理化了他的社交障礙。沈眠如此反思:「我過去堅信,寫作是一個人完滿的孤獨,我可以這樣活,也只能這樣活。但到了二十一世紀才發現,原來文學可能比其他圈子還更為需要社交、人脈。我也不得不承認,與其說我是社交障礙,不如說我是社交失敗者。我不是缺乏社交能力,而是我的能力不足夠適應社交環境,同樣的,我也是一個網路社群失敗者,缺乏與更多讀者溝通的能量,只能從網路世界敗陣下來。」

李書修讓自己的分身李起同在小說的最後成為落選作品之父,他開了一間獨立書店,展示那些無有得獎的作品,設立了失敗者的桃花源。沈眠的眼神沉穩、語氣平實:「她寫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確答案』,這真的是很棒的醒悟。失敗是所有人類都共通的事實,每個人都有無從逃脫的失敗。答案因人而異,我們都可以像是得到正確答案一樣地擁抱自己的失敗。或者我這麼說,當你可以接受失敗的時候,你就已經算是成功了。我在《文學裡沒有神》最想說的其實就是這件事,沒有標準解法,沒有絕對答案,正是文學最美麗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