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6日 星期六

【閱讀‧世界】逾時作廢的希望

【聯合報╱林妏霜】
《一切破碎,一切成灰》為美國小說家威爾斯‧陶爾(Wells Tower)的首部作品集。除卻最後的同名篇章,從「當代」而「文明」的世界轉向了海盜時代,其餘八篇小說,都在一種短篇的結構空間裡,安上了類似的技術模子、類似的情節串列:多透過男性敘事者(〈狂野美利堅〉則為女性),綰合了他們所犯下的錯誤,以及偶然對人生的干涉,順隨情狀,而後以一種自我取消的方式,付出了代價,度過接下來自我浪費的時間。描繪了各種人的衝突與壞掉時刻。成年失格,未成年任性而卑微,對俗世規約的撞擊,總之做出一些不是太過明智之舉,彷彿為了測試他人對自己的寬忍度,測試那些「愛所能做到的極限」。
小說家以極為冷調,間雜幽默的語言,靈活地調節情感控制閥,一下轉成尖銳,一下轉成輕盈,讓讀者從中掌握那些終指向「我」的暗示,將角色的心裡幽閉與故事結局的開敞呈現對比,宛若生命並無最佳解、最後解,或其實不容解答。而被放在小說最後一段,戲劇性的增強,像終於旋開了繃緊的開關,一發不可收拾,全都砸鍋。人在最後勉強撐起一點倔,都是為了抵達「在這個世上,沒有全身而退這回事」的問題核心。
透過將一個人類運命的混沌堆到極致,搭以社會輪廓,以為不是荊棘,很輕的躺上去,卻刺痛的連愛、希望、溫柔都讓人無能消受,連一絲善意也逾時不候。讓角色隨時可能被背叛,返回原來日常時生出暗暗的自傷;或者直接讓他們極盡所能的破壞舊有秩序之後,自動或被迫地,切進另一種危顫而完全相反的生活。從各種充足與富裕,「淪落」到身家、記憶、知識、自尊的近乎一無所有。
這些小說從而利用了不同的喻依:如借了因一個「穢物」的入侵讓周圍生物一夜死光的水族箱;或坐進一個充斥破爛廢物的舊車,恍惚前往「魔法之地」;或開一席腐敗鹿肉的三人盛宴;或一場霓虹燈光熄滅後的「園遊會」,只剩陳年、威權式的人間汙垢;也借了潛伏的豹。吃鳥的貓。如想有作為卻無力作為,八方湧至的青春期暴力與對立。
小說家先以文字刻意積蓋點什麼不算穩定,無法確定的東西。即將衰敗的味道在字間裡蔓延。隨心所致其實傷人。然後,在故事終了,觀察那些天真如何因自縛自受、牽連他人,而被胡亂攪到落地。對善惡的辨識或愛恨的辯證如摘取一顆或有威脅的蜂巢般。看來留有餘地,其實不留餘地。於是,那些已然破碎、成灰的,遂成了另一種安全理由:反正就將「漂近身邊的一切美好事物統統摧毀」。其文字帶來的畫面感,就像一顆鏡頭接著另一顆鏡頭的下一刻,將一切作廢,直指荒蕪,而人事物不再全然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