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4《破報》書評
文/PenPouch
於我而言,《柏林最後列車》根本就是柏林版《大亨小傳》。我猜二者之所以地位懸殊、欠缺相提並論,有從巨觀政體到微觀身體的二三原因。它描繪1930s柏林複雜的政經生態,且對共產主義和左翼運動有異常細膩的、同情式甚至認同式的刻畫─冷戰體制與英美文學典律之生成(選取和排除),關係極其密切。它的大亨Norris,幽微陰暗、病態邪佞,乃一悖反所有正向思考、屢屢失控的「反英雄」(而非「悲劇英雄」);而且,他恐怕是bi(好萊塢主流愛情電影拒斥,也難見容獨立製片同志電影)甚至他居然還是M─更過分的是,書中SM場面卻少得可憐。無論如何,Norris都比不上蓋茨比。
大學時看《酒店》(Cabaret,1972),麗莎明妮莉與納粹前夕之柏林令人著迷。多年後讀到這本原著《再見柏林》,它對高度資本主義和熱烈國族主義的納粹前夜,描繪一如透視解剖圖。歷史自我重複:兩位總統任期後半,都有批判者宣布:台灣已進入德國威瑪時代(意即二位總統都是希特勒)。對我來說,沒有共產黨、沒有前衛藝術(以及二者之挫敗與墮落),就不叫威瑪。讀畢《再見》,讚嘆之餘想起它應與(湯瑪斯曼終生暗戀的兒子)克勞斯曼的《梅菲斯特》併讀。後者呈現了虛假矯揉、偽善扮戲被視為人際社交和系統運作「必要之惡」的1930s柏林;無論面具為何,要獲得名利與奪取權力,你至少要上舞台。
二小說合稱《柏林故事集》,作者寫透30s柏林的墮落,但他從各階級人物的惡看出了善,與悲傷;他也不掩飾自己的惡與內疚。「惡之平庸」正流行,漢娜鄂蘭當初是對「個體─體制」做內部式、內省式思考,而非朝向外部、朝向他人的指責。但此詞彙近乎氾濫,似乎,使用了它,我就既不平庸也不邪惡了─對方才是。反諷的是,當今這種詞彙使用法,恰好就是這詞彙所指摘的。我認為,此詞彙所促生的激情應該是:我是否也在體制裡?即使我不在那個體制內、但我是否其實仍嵌在我尚未廓清其輪廓結構的另一個體制裡?話說回來,這些能夠進入體制、執行體制運作的「作惡的平庸者」,難道不正是既得利益者或掌握權力者、也就是台灣一向推崇、出身名校的優秀人才嗎?左翼布迪厄稱之「秀異者」─這詞在台灣如今竟也成為肯定詞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