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已經翻完了,我一切都已徹底迷糊,說真的沒什麼好說的。再多說,那就純粹是出於一種惡劣的心態與習慣──喜歡說話。
愛沙尼亞……說這本書是第一本中文的愛沙尼亞文學翻譯,好像很偉大……但當我在從羅馬出發的飛機上,正要前往立陶宛時,腦子裡不斷出現的是我自己古老幽遠的回憶,我兒時的早餐桌,大約十歲吧那時候。每天早上,我爸都會在吃早餐時聽廣播──那時還沒有第四台。早晨的新聞廣播總以慷慨激昂的管樂曲開始,The
William Tell Overture。國小五年級,總感到外面的世界很刺激,總想著有天我要出去闖蕩;新聞聯播那時老提到愛沙尼亞、立陶宛、波羅的海三小國什麼的,穿插在沒完沒了關於北京的動盪新聞中。整個世界似乎都在變,在動盪,激動人心。那年一九八九。
當然我沒那麼快出去闖蕩,我還得看兩年七龍珠;聽說聖鬥士星矢有北歐篇,但我就是沒機會看。
所以,很搞笑的是,在我踏上波羅的海三小國的土地,走出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的機場,看著那藍得有點濃郁又過分清澈的天空時,腦子裡閃過的,竟然是聖鬥士星矢的北歐篇,一段我從沒看過的故事。
其實本來想去的是真正的東歐,波蘭、匈牙利、捷克這些地方,這些對我而言代表著蕭邦、「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昆德拉、赫拉巴爾、奇士勞斯基等等偉大名字的地方。為什麼買了機票去波羅的海三小國?為了聖鬥士星矢?還是為了兒時早餐桌上迷糊聽到的幾個字眼、幾個名字?
我終於有了一段真正的旅程:啥也不知,啥也不懂,連歐元不能用都不知道(騙你的,其實我知道,只是心懷揣揣),就背著沉重的旅行袋勇敢地站到公車站前,努力要辨認那還算印歐語系的某一族某一支的某個語言,懷著虛幻的希望,但願能認出什麼字來好知道是否可能搭上公車……一個印度人幫了我,要不然,在這個我生平見過最空曠,最缺乏遊客,甚至是缺乏人的機場出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開始尋找英文書。首先,你不能確定英文有用,這裡畢竟曾經是鐵幕國家,所以找本當地人學英文的書是有用的:倒著用,他們拿來學英文,我拿來查當地生活用語。再來,找英語翻譯的文學作品。我不相信旅遊書,旅遊書能讓人認識什麼地方的話,那我們是去那裡幹嘛?「體驗」嗎?我寧可看他們的小說,他們的詩,我聽說過,詩在這裡還活著,至少我相信詩和小說比旅遊書來得……
三天在立陶宛,好容易在第四天下午,就都快要趕往機場了,我在一家新蓋的大賣場裡面的書店,找到一本童話繪本,一本厚得像字典的詩集。立陶宛很美,一種很醜的美,你幾乎會以為這裡沒有窮人──因為沒有富人,沒有工業,沒有股票市場和都市更新──那只是種印象,一種人都走了卻沒人回來的印象。也許是因為前一天才參觀過立陶宛的國家歷史博物館。KGB總部,以前。地下室都是單人囚室,牆上貼著整理好的,過去曾被監禁在裡面的人所留下的文字、布料、和簡單的生平介紹;噢,還有照片。好多的照片,每張臉孔都是死人,好多好多的死人。我快步逛完所有的牢房,順著指標往外走,穿過樓梯,上面有陽光照進來;我正想鬆一口氣,推開門走過去:玻璃地板,玻璃牆,都是石頭砌成的,石頭上都是彈孔──刑場!剛才看到的臉孔都死在這裡嗎?血呢?
可能對他們很有歷史意義吧,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意義,但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肅穆。博物館外有個塚,上面都是小孩子畫的圖,我知道,他們教育小孩不要忘記過去。
往北,下一站,拉脫維亞。仍然不能用歐元,但首都里加很明顯比維爾紐斯人多了點,建築高大了點。這裡的KGB總部更大,我已經不想進去看了,參加了單車導覽,一個在拉脫維亞安身立命的英國人帶的,騎了老半天,我們進了一片翠綠的寬闊公園,幾乎看不到邊。公園深處,一條路的開頭處立了個石碑,我心頭一懍:大衛之星!我立時想起在立陶宛的青年旅舍聽一個熱血的美國人說過的:波羅的海三小國的人長年生活在俄羅斯帝國的陰影之下,對德國是很歡迎的,二戰時,在維爾紐斯,八成的猶太人都被殺了,立陶宛人幫的忙……果不其然,這好大一片墓園裡,埋了一大堆猶太人……
翌日下午,我決定自己逛。市中心另一個大公園裡傳來擴音器的聲音,演唱會嗎?走進一看:年度詩人大賽!詩果然還活著!詩人一個一個上台朗誦自己的作品,有拉脫維亞文的,也有俄文的,中間穿插著各種亂七八糟的表演,有國小兒童的芭蕾,高中生的街舞,流行歌手的演唱,大片的觀眾席,後面一半全都是下棋的老人,根本沒在聽詩。
夜晚,在青年旅社,我和吧檯混得老熟,客人來自四面八方:英國、芬蘭、德國……大夥都睡了,愛爾蘭裔的老闆帶了兩個金髮妞回來,一老一少,老的很豪放,小的和另一個英國老男人出去了。老金髮妞瘋言瘋語半天,等到那個瘦小、醉得站都站不穩的老闆東碰西撞去上廁所時,突然間變了臉,轉過頭來用俄語和吧檯聊了起來,一本正經,風塵味完全不見了。電話響起,小金髮妞打來求救的,那個老英國男人色急攻心了,老金髮妞趕緊安撫了一下愛爾蘭老闆──其實他根本已經醉到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還是人間了──便急忙出門救人了。
最後一夜,吧檯請我喝酒,冰得似乎略帶黏稠的伏特加。「那些英國小孩,他們根本不懂得伏特加該怎麼喝。」
詩歌節的下午,我買到一本唯一的英譯詩集,詩人似乎是他們國家的偉大人物。另一本英文書,我只翻了兩頁,講的全都是拉脫維亞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故事,口述歷史。
睡了沒多久,就下了飛機。愛沙尼亞到了。
夠北了。再北就是北歐海盜的世界了。首都塔林,大概可以算是歐洲大陸在斯堪地那維亞之外,最北的地方了。
隔海,就是聖鬥士星矢北歐篇的戰場了吧?
但我只有一天的時間,明天一早就得走。我要去柏林找一個人。一天,去哪?
我相信這裡肯定還有前KGB總部,肯定還有大片的墓園,但時間不夠了,語言變得更加難以索解──愛沙尼亞文不屬印歐語系,屬於烏拉爾語系,芬蘭-烏戈爾語族,我幾乎認不出任何字。旅程快結束了,太陽還沒下山,我得加緊腳步。
出乎我意料之外,在市中心百貨裡的書店,竟然有一整櫃的愛沙尼亞文學英譯作品。我興奮又緊張地快速翻閱,想挑幾本帶走,我唯一能帶走的就是文字了。幾乎都是詩,特別是好多女詩人的詩。還有一本史詩:搞半天,這裡的史詩竟然也不同於斯堪地那維亞,這裡不受奧丁管轄,當然聖鬥士們也就沒在這裡廝殺過。
就在我兵荒馬亂又興奮的時候,看到了在櫃子的角落,這本薄而灰暗的小書。
《邊境國》。在說哪兒?愛沙尼亞吧?確定不是什麼政治學論文?
我隨意翻兩頁,似乎挺有詩意,翻得很流暢,開頭說:「你是怎麼說的,當時?『你有雙奇特的眼睛。彷彿你正在觀察世界一般。你不是法國人,是嗎?』」
對,我不是法國人。我正在觀察世界。
你是誰?
就這樣,我把這本書帶了回來。我問作者能不能翻譯,作者要我找法文版對照著翻,我就這樣在三個語言中穿梭。在柏林的那個人跟我回到台灣了,幫我改了很多翻錯的地方,我則繼續在法文、英文和中文間頭昏腦脹,直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寫了這本書,這串告解……不是一個愛沙尼亞人用愛沙尼亞文假裝是用法文在跟一個義大利人說他怎麼殺了一個德法混血的文學教授嗎?法文跟英文怎麼說得不一樣?我問愛沙尼亞作者,他才發現這裡法文錯了,那裡英文錯了……
那天,是夏至,波羅的海族人一年一度的慶典。從立陶宛開始,每個人都勸我多留幾天,再幾天我們就要舉行年度慶典了,我們會到山林裡,用白色的花朵編成花冠,戴在女生的頭上,我們會唱歌跳舞,那天太陽永遠不會落下……我沒法待,我得去下個地方,去拉脫維亞,去愛沙尼亞,好在前往柏林找我心裡的那個人之前,走到大陸的北邊盡頭。我得走了,沒法跟你們到山裡編花冠,對山頂落不下去的太陽唱歌、跳舞……
一直到我又回到機場,飛機離開地面,往柏林出發,往我熟悉的西邊出發之前,太陽一直沒落下。那天似乎從來沒有結束,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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